上世纪七八十年代,蒙城县城关居委会总会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副业,如绣花、糊纸盒、缝纫、竹编等等手工活。这些手工劳动大部分是没有车间的,一般是干活的人将半成品拿回去在自己家中完成,然后在规定时间内交活。这样的工作主要分给一些没有正式工作的家庭主妇,让她们挣些碎钱贴补家用。
东南圆的纸盒奶奶,就是当年家庭妇女大军中的一员。
纸盒奶奶姓蒋,住在老屋二进右边厢房,她脸盘圆润,沉静,很有气质。我住进老屋时,她五十来岁的样子,永远都是齐耳短发,发质稍带自然卷,干净简单的对襟布衫,那恬淡静美的神情,至今回忆起来,仍有几分民国女子的味道。
奶奶是外地人,她的丈夫瘦高帅气,一副书生模样。两夫妻都是从外地落户到蒙城的,政府分给他们家两间房作为私宅安顿。
听老屋的阿春说,奶奶过去是大家闺秀,裹过小脚,没有工作,以前爷爷没有生病时,一家人靠爷爷的工资生活,小日子也是滋润的。后来爷爷生病,日子拮据,为了给爷爷治病,奶奶卖掉了隔壁一间老宅。再后来,奶奶在居委会找了份糊纸盒的活,在老屋二进的厅堂内搭起木板台,一边糊纸盒,一边照顾爷爷。
糊纸盒是为了生计。那年代,糊纸盒的收入是很低的,但奶奶别无选择,只能白天黑夜地糊,一分钱一分钱地赚。夏天,在厅堂糊纸盒,偶尔会有弄堂风穿过,可以避暑。最艰苦的是冬天,寒风挡都挡不住,二进的厅堂幽深阴冷,奶奶除了双手长满了冻疮,脸颊上也长起冻疮,即使是带着帽子围巾,圆圆的脸上还是两坨冻疮红,一直到来年春暖花开才会慢慢褪去。
爷爷得的是不治之症,我到老屋的头两年,还能见到爷爷在天井里晒太阳看书,面色蜡黄蜡黄的,文弱得紧。没多久就不能行走,开始卧床治病。小时候,帮着蒋奶奶一起糊纸盒时,我曾闯进他们的卧室。卧室的光线是暗的,爷爷正卧床,见我进来,侧着身子,边咳嗽边招呼我。我站在爷爷面前,呆呆地看着他瘦如枯竭、风烛残年的样子,后来被闻讯找来的家人一把将我从房间里拖了出来,告诉我,以后不准进蒋奶奶家的房间。当时不明所以,后来才知道,家人是不让我到不干净的地方,担心被传染。
我还是会经常去蒋奶奶那,并开始称呼她为纸盒奶奶。从奶奶门屋进来穿过两个天井,还有一个后门,纸盒奶奶家的侧墻边就是后门,后门绕出去是大街。弟弟妹妹每次来奶奶家时,都会缠着我一起玩躲迷藏,游戏规则是以后门为界,不能出了后门。弟弟妹妹躲来躲去,特别喜欢躲在纸盒奶奶家,用堆成小山的纸盒打掩护。纸盒奶奶也很乐意地让我们串进串出,有时看我着急,会笑眯眯地一边糊纸盒,一边朝弟弟妹妹躲藏的角落打个眼神暗示我,让我去找。
纸盒奶奶是喜欢孩子的,遗憾的是,她和丈夫膝下无子,也不知道两人中是谁的问题。以前听院里的人说,她曾经抱养过一个女儿,只是养女长大后对养父母的感情不深,极少来看望。纸盒奶奶也不强求。
纸盒奶奶不像老屋里的其他居民那样,喜欢唠嗑不停,她似乎融入不到大家的闲聊中去,始终一个人沉静地生火做饭,一个人默默地糊纸盒。纸盒爷爷在病床上躺了一年多就走了,走的时候,棺材就放在老屋二进的过道上。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棺材。老人们都喜欢鬼神化,说人死后,阴气重,会有魂魄回来。白天,老屋的住户路过已是胆战心惊,到了夜晚更是毛骨悚然。其实现在回忆起来,人们所害怕的不是装死人的棺材,而是我们自己制造出来的恐惧。
不久,糊纸盒的木板台面又架了起来,纸盒奶奶又重新开始糊纸盒。纸盒爷爷走后,原本安静的纸盒奶奶就更安静了,也不知道什么时候,她摔了一跤,摔坏了腿。居委会的人开始隔三差五来的送来半成品的纸盒模子,隔段时间再来收成品。我闲着没事也会去帮奶奶糊纸盒,完全将糊纸盒当成一件趣事,每当我完成了一件纸盒,奶奶也都不用修修补补检查验收。纸盒奶奶与我交流的话并不多,只是经常会停下手中的活小憩一下,怔怔地看着我,笑笑,又继续干活。
老屋再热闹,纸盒奶奶都是安静的。我离纸盒奶奶靠一把高凳,两手撑着移步地生活在老屋。记不清过了多少时日,当我再想起去看望她时,已是空空过道,过道里曾经布满纸盒和浆糊的味儿,在空气里散得一干二净。(王帅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