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被一声沉闷的轰响惊醒,冷冷的寒意立刻从发根渗出来,翻身坐起,满车厢都是沉睡的旅客。洗手池那里立着一个人——她正在洗漱,水开得很小,生怕吵着别人。于是我知道,又一个夜即将过去了。
可窗外依旧是黑的,而且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黑,我只能从钢轨沉闷的撞击声中感觉到车在行驶。整整一夜,列车都在河西走廊的黄土地上寂寞地前行。
到哪里了呢?正想着,安静了一夜的播音器突然响了起来:“前方到站,敦煌车站。”敦煌吗?我顿时兴奋起来,过了敦煌,可不就是新疆了。新疆呵!离开你已经足足一个月了。
曾经,我以为自己并不眷恋这片土地,可这一个月里,一股难言的惆怅始终挥之不去。站在海边,我对朋友说:“看,在我们新疆,戈壁就像这海一样,根本看不到边。”仅仅一个月,我就按捺不住,心急火燎地往回赶了。踏上回乡列车的那一刻,心情居然前所未有地舒畅。
想知道你是深爱着这一片土地吗?那么从远处眺望她一下吧。
走廊里,被广播叫醒的人们在陆续穿行。其实现在也才不过凌晨5点,可大家似乎都没了睡意。聊天的,打牌的,许是都知道快进新疆了,原本寂静的车厢一下子热闹起来,列车就载着这一车喧闹驶出敦煌。
我无事可做,望着车窗上映出的自己的脸。我的对面坐着一家三口,他们从海口来,到伊犁去,贯穿了几乎整个中国。那孩子只有6岁。此时小家伙也学我的样子,静静地望着窗外。我不知道他在望什么。
就这样过了不知多长时间,小家伙突然晃着我说:“叔叔,看!看!”
“什么?”我抬起头,突然望见东边的天际渗出一丝极微极微的红。日出!一种狂喜的感觉蓦地涌上心来。我对日出一向有种恋人般的感觉,复杂而炽烈。自然界的某些作品是再伟大的艺术家也无法创造的。比如日出。
那红色像是从一个针尖大小的洞中漏了少许出来,很长时间没有什么变化,甚至几乎被拥堵在周围的黑色吞没。火车旁边,一辆手扶拖拉机颠簸着驶过,大灯撑起笔直的两道光柱,照亮了道旁的白杨,而极远处山的浮影渐渐有了一分形状,像洪荒里匍匐的巨兽。
小家伙把脸紧紧地贴在玻璃上。
蓦地,那点红似乎微微地颤了颤,倏地泛出一丝白。这一刹那,我真切地感觉到一束光的粒子轻散在瞳孔里,眼睛像被露水润了一下,透明而清凉——这弱不禁风的光亮竟有着让人难以置信的张力。就这么一点光,地上的景物已能看得大致分明了。一会儿,红点周围的漆黑中隐隐透出了赭红的光团,我这才看出那黑的是云。昨夜下了一夜的雨,现在雨已停,但云还没有散尽,沉沉地压在远山上。原本光秃秃的山也因此蒙上了一层水汽,显得柔和多了。西南角,大片大片的云抱成团重重地坠在茫茫的戈壁上,把天地间的缝隙塞得严严实实。
时间似乎不再具有太大的意义。又过了不知多久,那红点愈来愈亮,周围的天愈来愈红。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里面涌动、挣扎,想要出来——它跳跃,它叫喊,想要出来;它愤怒,它颤抖,想要出来。黑夜竭尽全力,想把它封堵回去,却越来越力不从心。夜开始恐慌了。突然“嚓”的一下,一条血色的缝自红点处遽然裂开,霎时划开整个天际。我仿佛听见暗夜声嘶力竭的嚎叫,重重地撞在高耸的山峰上。
巍峨的远山,苍茫的戈壁,此时都一览无余地呈现在我面前。这才是真正的山,壮阔,威严。而这戈壁一眼望去,缥缥缈缈的,像海一样,根本望不到边。此时它们和我一同沉默着,我们等了一夜,为的是迎接这光明的降临。
西北边的天空漫开了敞亮的天光,日出之地却似已冬眠。红隙渐暗,但在它上面,几片白云被身后强烈的光映得熠熠生辉,像风中的战旗。是风!戈壁似雕塑一般沉静,玻璃将我们隔成两个世界,然而蓬草狂舞的身影分明彰显着此时驰骋天地间的风的炽烈。
红隙腹部赭红的云带早已变得通红,方才那滚烫的一劈让它烈烈地燃烧起来,层层彤云中仿佛爆裂着天崩一样的雷鸣。黑夜在迅速溃散,原本浅蓝的天空被红云后的晨光射得通白。一场战役正在进行,整个天际都响彻着震耳欲聋的金戈交击声。突然,红云顶部“唰”地闪出一道雪亮的圆弧,一股强光撞进我的瞳孔,刺得眼睛生疼。我的身体一下燥热起来,近乎朝拜地贴在窗前,等着那一轮红日喷涌而出,金灿灿的阳光从云端铺天盖地咆哮而下的情景。
出来了,出来了……突然,一排白杨掠过视线,我一怔,又是一排房屋,还没等我反应过来,目光所及之处已是熟悉的站台。小家伙急得直叫。“真扫兴!”有人悻悻地哼了一声。我一回头,才发现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已挤满了人。此时,人们正慢慢散去。
哈密到了!人们的遗憾立刻被这个讯息冲得无影无踪。有人拿行李,有人说笑,有人上车来到处找座位。我趁着这当口走到站台上,浑浊了一夜的肺立刻被清冽的空气充满。视野里,房屋、炊烟,一切都无比清晰。我知道朝阳必定已高高挂在天山的峰顶了,然而此时我站在新疆的东大门上,望着头顶这方湛蓝的天空,却怎么也不明白这由夜到昼的转换是如何完成的。
一声汽笛中断了我的畅想。列车缓缓驶出站台的时候,我才逐渐意识到:我坐的这趟车正是从太阳升起的地方行驶而来的,从东海之滨剖开暗夜至此。这趟车是这轮金日的先行者,它同它所搭载的大江南北的人们一起,先于阳光,自一条红彤彤的大道向这片沉睡了多年的大漠驶近、融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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